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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1章 十八歲不可降解(7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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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1章 十八歲不可降解(7)

詠萄一走,舒澄澄揉了揉太陽穴,站起來扔了果核,對著垃圾桶發了一會呆。

路過抽煙的男醫生看她守著垃圾桶,魂不守舍的樣子,彎腰問她:“需要幫忙嗎?”

她說:“借我根煙吧。”

她和萍水相逢的醫生抽完一支煙,和霍止回到昨晚住的小旅館,燒半退不退,腰酸腿軟,坐在桌前繼續放空。

手背上的針孔留下了一點血漬,碎碎的血點幹涸在白色皮膚表面,她突然想起陳傲之死了之後她都沒有找人粉刷一遍臥室墻,任憑滿墻飛濺的血點幹涸,現在應該已經沁進了墻體,再刮也沒用了。

榕城離蘇鎮很近,她說不準自己該不該回去一趟。那間屋子總不能一直這樣。

霍止抽出病歷閱讀醫囑,一邊對她說:“明天回蘇鎮吧。”

舒澄澄楞了一下,心底裏倏地冒出根刺,總覺得霍止好像知道她八年都沒回去過,有種模模糊糊不太好的預感。

霍止擡起頭看著她,“我陪你。”

舒澄澄更確定他知道了。她從來沒有跟他說過陳傲之是怎麽死的,舒磬東也很擅長粉飾太平,當年在畫展上,說起陳傲之去世的事,他說的是“小澄媽媽一直身體不好”,輕描淡寫揭了過去。可是就算她和舒磬東都沒說,但霍女士當年畢竟在榕城手眼通天,也許她是清楚的,大概也告訴了霍止。陳傲之自殺的場景實在有些慘烈,所以他會猜到她再也沒敢回去。

但實際情況比他猜的更難面對,她的臥室裏到現在都有滿墻血,桌子上還擺著骨灰盒,這些東西應該沒必要給他看,連她自己都不敢看。

所以她跑去江城,給自己找了個第二故鄉。

舒澄澄頭腦沈重,沒力氣思考這些事,急迫地需要回到一個遙遠自由的好地方待著,咧嘴笑起來,“我不回,我得上班,翹班的話李箬衡要扣我錢的。”

霍止在桌對面低頭數藥片,“你想江城?”

這都藏不住,舒澄澄無話可說,現在她有點懷疑霍止在她腦子裏裝了芯片。

霍止數完藥片,推到她面前,她喝完藥,霍止站起來,把酒店的圓珠筆推到她跟前。

“幹嘛?”

霍止想著她剛才在醫院門口跟男醫生笑著抽煙的畫面,有件事情想要確認,推過便簽本,“畫間房子,畫得好,我帶你回江城。”

他們以前也會在小旅館的桌子上做題,然後打賭誰的錯題多,舒澄澄不討厭這種你來我往的小游戲,拔出筆帽,但不落筆,先勒索他,“我簽的是畫景觀的合同,畫房子是另外的價錢。”

“我給你錢。”他把一張紙幣推到她面前,“畫四室一廳。”

舒澄澄收下一百塊錢,開始敷衍了事,畫了一個方框,中間畫一條豎線隔開左右兩部分,再在右邊部分裏的畫三條短橫線,分成四個小方塊,就算是四室一廳了,“畫好了。”

霍止忽略她的鬼才房型,“四間臥室,你來安排住客。”

舒澄澄在平面圖上緩緩畫出桌椅沙發和電視機的位置,思緒隨著筆尖移動,畫完大門的時候,她終於明白過來,霍止在向她提問,要確認她的領地裏有沒有一個位置屬於他。

她不擅長應對這種問題,但是她心裏早就有答案了。

舒澄澄朝他伸出手心,“四個房間,四百塊錢。”

霍止抽出四張一百塊給她,她收了錢,在四間臥室裏依次畫上狗爪印,“我要養狗,第一間養杜賓,第二間養羅威納,第三間養伯恩山,第四間養德牧,邊牧住客廳當管家,養只串串給它當助理,比格住門口當保安。”

霍止不關心狗的居住狀況,撕開新一頁空白便簽,把錢夾放在桌上,“重新畫,住人。”

舒澄澄收下了他的錢夾,重新炮制了一張,又開始安排住客,“第一間住男大學生,第二間住男公關,第三間住男同事,第四間住男老板,客廳……”

她純屬故意,霍止果然被她徹底惹毛了,滿臉“果然如此”的表情,一句話都沒說,點點頭,放下那張住了七只狗的便簽,轉身就走。

舒澄澄爬上桌子拉他,第一下沒抓到,差點滾下去,霍止條件反射地回手扶她,她連忙拉住他的袖角,“霍老師,別走啊。”

她抓住袖角還不滿意,還順著向上抓住他的手腕,攥在手心,緊緊抓住。

霍止從身軀到大腦再到心臟都被她抓成了一灘爛泥,他想起他對姓舒的油嘴滑舌過敏,再好聽的話舒澄澄八年前都對他說過,八年後她沒說甜言蜜語騙他,倒也算良心發現。

他掰開舒澄澄的手,舒澄澄不放,“我還沒畫完呢,你等我畫完。”

“不想看了。”

霍止松開她,還拿起外套,是真要走,舒澄澄真急了,打算跳下桌子追,腿不知道怎麽踢到桌角,“當啷”一聲,她前天背的包滾落在地,滾出一堆雜物,口紅、便簽、錄音筆,和其他的硬東西。

霍止看向地上,看到那只積木房子,已經風化成灰白色了,但她寶貝地用絲巾裹著。

舒澄澄也安靜下來,跪在桌上彎腰向下看,怕積木塊摔散了,一臉擔心。

霍止回身走過來,兩手扣住她的臉頰,先是捧著,隨即狠狠掐了一下,“繼續畫。”

舒澄澄被掐著臉,拿便簽懟在霍止胸口畫,畫得舉步維艱,她在住滿男大學生和男公關的那座房門上畫了個鎖的符號,“……把他們都關起來餓死,”又畫她自己的腳印,走出門往東走,“我出去住。”

“你去哪住?”

霍止又兇又冷,舒澄澄看得開心,往前一湊,在他喉結上咬了一口,“房東先生,我想住東山客 27 號,到底給不給住?”

霍止似乎楞了一下,明知道她繞這一大圈純屬故意,但還是神情發軟。

舒澄澄變本加厲,叼著他的領口不松,發音含含糊糊,“我還沒看過雪呢,霍老師,我想在東山客門口堆雪人,你給不給我堆?”

她是標準的南方小孩,二十多年都想看看雪摸摸雪,還想舔舔結冰的鐵欄桿。江城的冬天說冷也不冷,這些年只下過一次雪,那時她在北京出差,等出差回去,小雪的雪泥都蒸發完了,遺憾壞了。要江城再下雪,就不好說要等幾年了,如果要堆雪人,得是一場大雪,也許五百年才有一遇。

反正她是要賴在東山客不走了。

霍止像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,掐她的手一松,神色詫然,她一把抓住他的褲腰,開始威脅,“好好考慮,不給住就去你家搶劫。”

霍止的表情很可口,跟收到她的玫瑰時一模一樣,她真想咬死他。

她這麽想,也就這麽幹,他還掐著她的臉,她就一偏頭咬住他的食指,甚至有種原始人的本能作祟,想把他嚼碎咽下去,才算完全占領霍止,但她忍住了,而且還怕咬疼他,小心翼翼地松了松牙關。

這個細微的動作連她自己都不知道,看起來十分乖巧天真,霍止喉頭發緊,像有上萬只蝴蝶飛蛾海鷗飛掠起來,他忽然抽出手,扣住她的脖子,低頭用力吻下去。

這個姿勢幾乎和盛夏裏的第一次見面一模一樣,霍止又在咬她,有力漂亮的手扣著她的後頸,她一厘米都躲不開,但這次她一點都不討厭,跪坐在桌上跟他接吻,不知道什麽時候躺在了桌上,也不知道是誰主動的,總之她快疼哭了,聲音變調,“霍止……桌子硬……”

桌子的臺面堅硬簡陋,沒有書房和他辦公室的桌子舒服,霍止掀起襯衫看,舒澄澄後背都硌紅了,脊梁骨,肩胛骨,一片片的紅,顯得白皮膚更白,紅痕起起伏伏,丹山彤巒。

舒澄澄被霍止掀起襯衫後擺,小臂交疊著握在腰後,跪在桌沿上。

他翻開舒澄澄的包,挑出一支朱砂紅色的筆,在她滾燙的背上寫字。

霍止寫得仔細,一筆一劃,時間不知過了多久,她背癢膝蓋疼,體力不支跪不住,又商討說:“霍止,疼。”

霍止扣住她兩只手臂,幫她穩住,“跪好。”

霍止似乎很喜歡把她推到忍受力的極限,看她潰不成軍,然後俯首稱臣。

就像舞蹈老師秦韞對待小學員的方式一樣。走進練舞室必須鞠躬叫師父,不喜歡的生番茄必須吃掉,生病也必須來練習,擡臂時要控制手臂的弧度範圍,敢跟老師對著幹就用木條抽小腿肚、手心,秦韞老師令行禁止,把學生變成提線木偶,掌控、看守、管束。

當年秦韞也這麽對待舒澄澄,那時全班就屬舒澄澄最叛逆,沒幾天就跟秦韞結了仇,某天秦韞逼她壓腿,她發神經咬了秦韞一口,陳傲之趕來道了歉,當晚就把她帶回了家。

詭異的是,舒澄澄並不真的討厭那些天裏被管被揍的感覺,她骨頭太硬,的確跳不來舞,但其實每天都很期待去練舞室,得知再也不用去挨揍了,她反而有點失落。

她好像從有記憶開始就在顛沛流離,反覆搬家、反覆住別人家。舒磬東喜怒無常又不著家,陳傲之也情緒不穩定,有的時候對她照顧太多,有的時候需要她照顧,也有的時候誰都沒空管她,把她放到同事家裏,她每天放學都不知道今晚到底在哪住。

童年時一切都不可控,時間因此走得時快時慢,在秦韞的練舞室裏是最穩定的,罰站一小時就是一小時,這一小時不會因為舒磬東抱她畫畫的快樂而飛速流走,也不會因為又被放到了別人家住而度秒如年。

現在霍止做的事和那年的秦韞如出一轍,他逼她露出尖牙給他看,又讓她心甘情願閉上嘴,她像被冥王星引力牢固抓住的伴星,漂流的卡戎終於找到了運行軌道。

霍止讓她跪,她就依靠著他的手跪直,跪到力氣耗光,膝蓋發麻,最後抖抖索索咬著牙問:“老師是在寫書嗎?八百年了,就算是百年孤獨也寫完八次了,到底在寫什麽?給我看看。”

霍止寫完最後一筆,放下她的衣擺,擡頭望向對面的鏡子,舒澄澄也正在鏡子裏看著他,鼻尖紅,眼尾紅,目光灼灼,搖搖欲墜。

她想跟他廝殺,被他征服,把他吃掉,他也一樣。

他們吵了大半個夏天,終於在這個時刻心有靈犀。

他看著她,“回江城慢慢看。”

她說:“好。”

剛才的忍耐讓欲望變得更美味。

霍止吻得很兇,從她的下巴起,嘴唇、眉毛、她常常粉飾真心的眼睛,還有她誠實的手指頭。舒澄澄燒得天旋地轉,燒成一團水汽飄上高空,被卷進霍止的臺風眼。

天黑時,舒澄澄已經在江城的東山客 27 號又睡了一覺。中午霍止帶她坐飛機回來,下午她在閣樓睡覺,睜眼是深夜,燒退了,臺燈亮著,床頭放著一杯白水,還有鹹檸糖。她被照顧得很好。

上次這樣被當小孩看管照料,好像還是十幾歲的時候。

她走到鏡子前,脫掉白襯衫,看自己的背。

後背上硌出的紅印子還在,形狀像起伏無定的山。霍止原來沒寫字,他在那座山的一面畫了一棟 27 號,另一面畫了一輪月亮,一山風景籠罩在雪中,霍止是說他會陪她等江城下雪。

這封情書不著一字,可是絕好絕靜,是在和她的那幅潦草戶型圖唱和,李白在世也要甘落下風。

舒澄澄剛上大學時收過不少表白,情書郵件玫瑰花都不少,浮誇如譚尊,還在宿舍樓下拿蠟燭擺過愛心,當時她一點反應都沒有,但現在真有點臉燙,開了窗,趴在窗口吹風。

還是在宿舍的時候,喬衿看過一個小電影,桂綸鎂演的,女主角有丘比特的特異功能,看得見人和人之間連著的紅線,當時舒澄澄在床上背書,聽著劇情就笑了,她是不信什麽命中註定的,誰遇到誰,誰沒有遇到誰,都是概率問題。

喬衿看看她,也嘆了口氣,“不是每個人都像我們這樣。”

有的人天生運氣不好,不是每個人都能碰上由丘比特安排了一根紅線的人。

後來李箬衡跟喬衿表白成功的那天請她吃飯,她邊吃邊逗李箬衡,說他身高不如體育生,成績不如她舒澄澄,但運氣怎麽那麽好,醫學院院花都給他追到了。

李箬衡當時還跟她不熟,而且舒澄澄前陣子才調戲過他,兩人之間頗有點過節,但當著喬衿,他不好意思發作,一忍再忍,喬衿維護他:“幸運就是大本領。”

不知道為什麽,喬衿這句話舒澄澄記到現在,可能是因為她一直不太幸運。

月亮從西邊懸上中天,舒澄澄突然想通了,喬衿這話說得太對,幸運是巧合,敢接才是本事,人要是被大餅砸到頭,就應該像李箬衡一樣抱起餅啃,不問明日,只看今朝。

她在窗口看了半天,東山上的風景真好,房子也真好看,她頭一次覺得李箬衡催她買房也有道理,買個房子沒什麽不好的,27 號是霍止的,霍止說了算,萬一哪天吵起架來,她很有可能又要被趕去煮粥。等那邊的房子蓋好,她打算攢錢弄一套,也許買不起四室一廳,但兩室一廳也不錯,養條杜賓應該是綽綽有餘,不過她不愛遛狗,犯懶的時候可以讓霍止代勞,要是實在不行,還可以壓榨李箬衡和董秘書。

舒澄澄東想西想,連新房子的飲水機牌子都快想好了,總算困了,關窗睡覺。她懶得開燈,就開著窗簾,這天晚上明月在天,輝光永恒,比丘比特浪漫。

這年舒澄澄二十六歲,腦子裏裝著一堆願望,她想造月亮,想買房子,想要一只狗,還想僥幸一直擁有霍止。

她還不知道此後半生的所有波折,都拜這個透支了她一輩子幸運才遇到的男人所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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